枪手在德克萨斯州艾伦市的一家购物中心外枪杀了8人。5月6日，他站在停车场中央，有条不紊地杀人，这一幕被行车记录仪拍了下来。
第二天，在德克萨斯州布朗斯维尔，一名司机驾驶着他的SUV撞上了一群等公交车的人。一段视频显示，他超速撞向许多人，并从他们身上碾过，以至于摄像机后面的人不得不在近一个街区长的场地上平移，那里有血肉模糊的尸体、血泊和呻吟哭泣的受害者，才能捕捉到大屠杀的画面。司机造成8人死亡。
这些可怕的视频几乎立即出现在社交媒体上，被观看了数百万次，然后在许多情况下被删除。然而，它们仍然出现在互联网的无数小巷中。
录像清楚地表明，死亡是可怕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这些图像的情感力量几乎会震撼所有的观众。它们的迅速传播也重新引发了一场令人不安的辩论——一场自摄影出现以来一直挥之不去的辩论:为什么有人需要看到这样的图像?
暴力图像可以告知、刺激或团结人们支持或反对某种政治观点。自从19世纪摄影师马修·布雷迪(Mathew Brady)在内战战场上拍摄了像柴火一样堆积在一起的阵亡士兵的开创性照片以来，新闻机构和现在的社交媒体平台一直在努力解决品味、体面、目的和权力等问题，这些问题充斥着是否全面描绘致命暴力代价的决定。
长期以来，报纸编辑和电视新闻高管一直试图过滤掉露骨的暴力或血腥伤害的图片，因为这些图片可能会引发人们的抱怨，认为这些图像具有冒犯性或非人性化。但从历史上看，此类政策也有例外，其中一些已经激起了民众的情绪。1955年，14岁的埃米特·蒂尔被私刑处死，尸体残破的照片被广泛发表，这张照片在民权运动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尽管许多新闻机构在2004年决定不公布美国军人在伊拉克阿布格莱布监狱(Abu Ghraib prison)遭受酷刑的露相照片，但几项研究表明，这些照片确实广为流传，促使公众舆论转向反对伊拉克战争。
最近，一名警察于2020年在明尼阿波利斯街头杀害乔治·弗洛伊德的可怕视频在各种媒体上反复发布，引发了一场反对警察对黑人暴力的群众运动。
在艾伦和布朗斯维尔枪击案发生后，包括《华盛顿邮报》(the Washington Post)在内的传统新闻机构大多避免发布最可怕的图片。
美联社的摄影总监j·大卫·阿克(J. David Ake)说，“那不是死里逃生。”美联社没有使用德州的视频。“我们对这些决定一点也不随意，我们确实需要在讲述真相和敏感的事实之间取得平衡，这些人经历了可怕的事情。但我会站在人性和儿童的立场上犯错。”
但就在新闻机构基本保持克制之际，艾伦的视频在Twitter、YouTube、Reddit和其他平台上广泛传播，部分人分享了这段视频，他们对暴力事件表示痛苦，并呼吁改变枪支政策。
民主党活动人士、前纽约州萨福克县(Suffolk County)议员乔恩·库珀(Jon Cooper)在twitter上写道，“我花了很长时间思考，是否应该分享这段显示大规模枪击事件中一堆尸体的可怕视频。”他写道，他之所以决定上传这段视频，是因为“也许——只是也许——人们需要看这段视频，这样他们就会向民选官员施压，直到他们采取行动。”
其他发布视频的人则利用视频对枪手做出虚假指控，比如他是一名黑人至上主义者，在杀害受害者之前高喊反白人口号。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关于展示死亡人数的政府监督决定，到越南战争期间关于展示被蹂躏的平民的露骨照片的摩擦，再到近年来关于描绘大屠杀受害者的争论，编辑、新闻消费者、科技公司和被谋杀者的亲属对应该展示多少血腥场面提出了令人信服但相互对立的观点。
在这个信息过载的时代，这种困境只会变得更加复杂。正如路透社研究所去年的一项研究发现，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说他们避开新闻是因为他们感到不知所措，新闻使他们的情绪变得阴暗。互联网的无限容量增加了恐怖图片的风险，使得任何一张图片都难以激起广泛的愤怒，而一些人认为这种愤怒可以转化为积极的变化。
专家表示，Twitter等公司最近裁减了内容审核团队，也加速了令人不安的视频的传播。
Aspen Digital执行董事、美国国家公共电台(NPR)前总裁、Twitter新闻主管维维安·席勒(Vivian Schiller)说:“德克萨斯州枪击案中非常生动的图像出现在Twitter上，更有可能是内容审核失败，而不是明确的政策。”
推特媒体办公室只回复了一个便便表情符号，这是该公司对媒体询问的标准回应。
社会科学家说，研究观看可怕的图像是否会改变民意、改变公共政策或影响潜在杀手的行为的努力通常都是不成功的。
“从来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表明，发布更多可怕的大规模枪击照片会产生政治反应，”麦卡莱斯特学院(Macalester College)媒体和文化研究教授迈克尔·格里芬(Michael Griffin)说。他研究媒体在战争和冲突方面的做法。“人们思考这些问题是件好事，但支持或反对公开的人的观点是基于他们自己的道德本能和他们希望看到的事情。”
广为流传的德克萨斯州这两起事件的视频，重新引发了长期以来围绕发布战争、恐怖袭击或枪击造成的死亡图像的冲突。
一方认为，广泛传播死亡和受伤受害者的可怕图像是哗众取宠、情感虐待、对受害者家属不敏感，最终除了使人们习惯于可怕的暴力之外，没有任何目的。
另一方认为，媒体机构和网络平台不应该宣称自己是公众所能看到的东西的仲裁者，而应该传递不加修饰的真相，要么让人们震惊，促使他们采取政治行动，要么只是让公众对政策决定的结果做出自己的评估。
席勒说，新闻机构有时发布大规模杀戮的图像是正确的。她说:“这些照片不仅是具体犯罪的重要记录，也是当今美国可怕而无情的枪支暴力危机的重要记录。”“图形图像可以让人们清楚地看到自动武器对人体造成的伤害——真正的人类大屠杀。”
然而，目前尚不清楚，这些可怕的图片是否会促使人们抗议或采取行动。维也纳大学(University of Vienna)新闻学教授福克·哈努施(Folker Hanusch)曾就媒体如何报道死亡发表过大量文章，他说:“一些可怕的图片会引起公众的愤怒，甚至可能引起政府的行动，但有些则会导致麻木或同情疲劳。”“我怀疑展示这样的图像是否真的能带来持久的社会变革，但记者展示精心挑选的时刻，传达真实发生的事情，这一点仍然很重要。”
另一些人则认为，尽管大型科技公司撤下的任何血腥视频仍会出现在许多其他网站上，但传统新闻机构和社交媒体公司仍应设定一个标准，表明什么是大众无法接受的内容。
已故作家汤姆·沃尔夫(Tom Wolfe)讽刺地称主流媒体的守门人为“维多利亚时代的绅士”，担心保护他们的观众不受令人不安的图像的影响。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媒体批评人士一直敦促编辑们让读者和观众对枪支暴力、战争和恐怖主义对受害者的影响有一种更强烈、更发自内心的感受。
在伊拉克战争初期，纽约专栏作家皮特·哈米尔(Pete Hamill)问道，为什么美国媒体没有描绘阵亡士兵的画面。“我们看到的是一场充斥着汽车残骸的战争:出租车、轿车、悍马、坦克、加油车，”他写道。“我们几乎没有看到被摧毁的人类。总之，我们看到的是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
在阿布格莱布监狱虐囚的照片出现后，“好像突然间，战争的真相大白了，这场战争似乎不那么干净了，”时任《华盛顿邮报》监察专员的迈克尔·盖特勒(Michael Getler)写道。
不过，新闻消费者经常明确表示，他们喜欢克制。在2004年的一项调查中，三分之二的美国人告诉皮尤研究中心，新闻机构保留在伊拉克费卢杰被杀的四名美国承包商烧焦的尸体的图像是正确的。
新闻历史学家发现，大规模枪击案受害者的照片比可怕的战争死者照片发布的频率还要低。“大规模枪击发生在‘我们’身上，而战争却发生在‘他们’身上，”格里芬说。“因此，对发布可怕的大规模枪击照片的抵制要大得多，对受害者家属的感受也要敏感得多。”
但是，尽管争论了几十年，关于何时使用图形图像还没有达成共识。“没有真正的模式，战争图像没有，自然灾害没有，大规模枪击没有，”Hanusch说。“记者非常担心他们的读者会因为发布他们不想看到的图片而批评他们。”
美联社摄影总监阿克说，这些年来，“我们可能已经放松了战争照片的标准。但与此同时，对于校园枪击事件，我们可能会收紧一些”，以顾及家长的担忧。
几十年来，许多人认为，在越南战争期间，决定展示露骨的死亡和血肉模糊的尸体图像，有助于改变公众对这场战争的看法。
但是，当社会科学家深入研究那个时代的新闻报道时，他们发现受伤和死亡的士兵和平民的照片很少出现。亚利桑那州立大学(Arizona State)和罗格斯大学(Rutgers university)的教授们进行的一项历史调查指出，在对1991年波斯湾战争(Persian Gulf War)报道进行的类似历史调查中，伤亡照片占新闻照片的比例不到5%。
越南战争中的一些标志性图像——例如，在凝固汽油弹袭击中被捕的裸体奔跑的越南女孩——只有在战争结束后才获得了全部的历史意义。
在数字时代，编辑和社交媒体经理的发布决定有时会让人觉得不那么重要，因为一旦图片在某个地方发布，它们就会几乎不受控制地在全世界传播。
格里芬说:“人们只是在手机上收到一大堆信息，这是脱离背景的。”“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些图像来自哪里。”
格里芬说，大量的图片，尤其是在Instagram和TikTok等高度视觉化的平台上，削弱了显示人们彼此伤害的图片的影响力。他指出，3岁的叙利亚难民艾兰·库尔迪(Aylan Kurdi)在土耳其海滩被冲上岸的照片是一个例子，这是2017年的一张有力而令人不安的照片，许多人随后将其与越南战争的标志性照片进行了比较。
格里芬说:“当时，人们说这将会像越南的凝固汽油弹女孩一样，真正改变人们的想法。”但这并没有发生。现在大多数人都不记得这句话是在哪里或者是什么意思了。”
社交媒体公司面临着压力，要么在可怕的图片发布之前，要么在它们出现后立即制定标准并执行。随着每一个新的大规模杀戮视频的传播，批评人士都抨击社交媒体平台在删除耸人听闻或可怕的图像方面不一致或不够严格;这些公司表示，他们通过过滤掉许多滥用行为的算法、内容审查员以及用户的报告来执行规则。
据英国广播公司报道，艾伦枪击事件发生后不久，一名推特管理员告诉一名抱怨发布可怕视频的用户，这些图像并没有违反该网站关于暴力内容的政策。但一天后，商场里的尸体照片——血淋淋的、皱巴巴的、靠在墙上的——被撤了下来。
尽管最大的社交媒体平台最终删除了这段视频，但枪手开枪的照片和他仰面躺着的照片，显然已经死了，仍然可以广泛地看到，比如在Reddit上，该视频的链接上有一个红色的“18 NSFW”警告，表明这些图片是给成年人看的，“不适合工作”。
Reddit“r/masskillers”论坛的一位版主告诉他的听众，该平台的管理人员已经改变了政策，要求删除遇难者的照片。
“以前，只有枪击直播和肇事者的宣言是被禁止的，”这位主持人写道。现在，“大规模杀戮受害者的图像内容通常会被管理员删除，所以我们必须遵守这一规定。”
该组织有14.7万名成员，主要关注大规模杀戮事件，但其规定禁止用户分享或要求观看枪击事件的直播或枪手的宣言。
该公司发言人杰克·马龙(Jack Malon)说，在艾伦遭到袭击后，YouTube“根据我们的社区准则迅速删除了违规内容”。此外，他说，为了确保用户找到经过验证的信息，“我们的系统会在搜索和推荐中突出显示来自权威来源的视频。”
在meta，描述商场外尸体的视频和照片被删除并“存储”，形成一个数字指纹，当有人试图上传这些图像时，它会自动删除这些图像。
但是，即使在公司禁止了这些视频之后，人们也经常会找到发布这些视频的方法。格里芬认为，“你不能再用‘哦，我们很快就把它删除了’这样的借口逃脱惩罚，因为它会传播开来。”没有简单的解决办法。”
谷歌、meta和TikTok等科技平台通常禁止特别暴力或图形化的内容。但这些公司通常会对有新闻价值的图片做出例外处理，这些平台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决定如何处理一组特定的图片。
技术顾问、meta前公共政策主管凯蒂·哈巴斯(Katie Harbath)说，这些公司会考虑传统媒体机构如何使用这些视频，发布图片的账户如何描述这些事件，以及其他科技平台如何回应。
“他们试图分析出是否有人赞扬了这一行为……或者批评它，”她说。“他们通常(想)保持谴责的内容，但他们不想允许赞扬。这开始变得非常棘手，特别是如果你试图使用自动化工具。”
2019年，meta、YouTube、Twitter和其他平台因宣传新西兰克赖斯特彻奇两座清真寺的大规模杀戮事件而受到广泛批评。枪手布伦顿·塔兰特(Brenton Tarrant)用头盔上的摄像头在Facebook上直播了袭击过程。Facebook随后很快将视频撤下，但直到视频被观看了数千次。
到那时，这段视频已经像病毒一样传播开来，互联网用户通过对图片进行微小修改并重新发布，避开了这些平台的人工智能内容审核系统。
但是，正如传统媒体机构发现自己受到希望发布恐怖画面的人和不希望发布恐怖画面的人的攻击一样，科技公司也因上传和删除恐怖画面而受到严厉打击。
2021年，在视频游戏玩家中很受欢迎的直播服务Twitch暂停了一个重播弗洛伊德死于明尼阿波利斯警察德里克·肖文(Derek Chauvin)之手视频的账户，遭到了愤怒的批评。该公司对暴力内容采取零容忍态度。
“社会对于哪些内容应该被允许或不被允许的思考过程肯定还在不断发展，”哈巴思说。
杰里米·巴尔这是本报告的内容。
